文\高希均
當代管理大師彼得.杜拉克宣稱:「未來五十年,在全球經濟中居於領導地位的,將是那些最成功地提升知識工作者生產力的國家和企業。」當知識──而非完全商業利潤──參與導航經濟活動時,社會就容易出現「有靈魂的」知識經濟。「靈魂」象徵良知與責任,「有靈魂的知識經濟」是指,除了追求利潤是重要的標的之外,也要注重永續發展、社會關懷、與「數位落差」(來自高科技的貧富差距)。
公元兩千年後的關鍵,就是速度
半世紀以來,台灣經歷了兩次改革。一次創造了「經濟奇蹟」,另一次推動了「民主政治」。而這兩次受到國際重視的改革,其幕後真正的功臣是:因教育普及而產生的知識傳播,因知識傳播而加速產生了民間企業以及中產階級。換句話說:教育的普及與知識的傳播,是台灣現代化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。
冷戰因柏林圍牆倒塌而壽終正寢;「新世界」穿越了世紀交替,已過了十五年。新世界是以知識經濟為骨幹,以全球化為主軸(本文中「新經濟」與「知識經濟」相互使用,不予嚴格區別)。因此,也有學者宣稱:「後冷戰時代」是「知識時代」或「新經濟時代」。下一世紀中耀眼的產業必定是結合了知識、科技、創新與冒險。
在二○○四年中,評估美國在全球的地位,不論是支持它或責難它,都會同意它的影響力遠遠領先任何單一國家,甚至區域結盟。原因正是因為它擁有雄厚的知識與科技,以及強烈的創新與冒險精神。當前的美國被公認是世界上擁有最多著名大學與研究中心的國家。
不論台灣的產業是進入大陸市場或世界市場,我們所面臨的,已經是一個新的世界。這個「新世界」,就是《紐約時報》專欄作家傅利曼近年來一再提倡的:它是以「全球化」為主軸。
面對如此的一個新世界,政府與企業必須要做及時的改變──改變我們的心態與想法,改變我們的政策與步驟。一經決定改變,就要加快我們的速度。
「速度」,正是美國高科技的代表人物比爾.蓋茲一再強調的,他宣稱:公元兩千年後的關鍵,就是「速度」。
在新思維下,傳統的經濟理論受到了嚴重挑戰。網路上出現的報酬遞增律,代替了報酬遞減律;四處出現的免費資訊,變成了可以「白吃的午餐」;一九九○年代充分就業與物價穩定並存的美國經濟,使「菲力浦曲線」(Phillips curve)缺少了說服力;影響未來經濟成長的關鍵因素不再是土地與勞力,而是新知識與新科技。目前我們已清楚地看到新經濟所產生的五個影響:
(1)資金、科技、商品、勞務與人才,以前所未有的速度,跨越國界,尋求市場。
(2)國際間不再以領土擴張炫耀武力,而以產業版圖展示競爭力。「商人無祖國」的諷刺,已被「商人無國界」抵消。
(3)十九世紀出現「殖民地」,二十世紀出現「世界大戰」,二十一世紀將以實驗室與學術殿堂取代兵工廠與彈藥庫。
(4)決定競爭優勢的,不再是有形的疆土與自然資源,而是「知識」與「創新」;無國界的經濟活動與無所不在的網際網路變成新主流。
(5)智慧型產業將躍居領先地位,科技與人文的結合是人類新的努力方向。
知識 高貴且令人嚮往
「知識」在十九世紀是權力的象徵;到了二十世紀,變成了「知識共享」的時代;進入二十一世紀,「知識即責任」。這一責任是:對個人是追求優質生活,對企業是追求健康成長,對國家是永續發展。
有人貪戀權力,有人沉湎財富,有人追求知識。
權力是在「你死我活」中爭主控;「財富」是在「你輸我贏」中搶優勢。即使是優雅的「爭」、文明的「搶」,也都是用盡了心機;只有知識是在「你有我有」中共享,高貴且令人嚮往。
因此,知識可以無限擴張,權力與財富則不易。在知識共享的世紀,知識不再是少數人的專利,人類終於可以從較公平的起點出發,權力與財富也就難以被長期壟斷。
這裡讓我們先釐清「知識經濟」這個觀念。
在資訊氾濫的時代,一個新名詞常常出現眾說紛紜的解釋。幾年前「全球競爭力」一詞出現時,就有人望文生義地批評,認為提倡競爭力,就會破壞自然生態。事實上,在評比全球競爭力時,早已把環保品質放在評比項目之內。
當近年「知識經濟」一詞出現在台灣時,社會上又一樣出現了瞎子摸象的現象:找一個說法,挑一個角度,甚至設一個稻草人,隨心所欲地自由發揮。
事實上,人類悠久的文明歷史,本來就是人類知識累積的紀錄。它之所以在世紀之交,特別受到一些著名學者及媒體的重視,實在不是什麼石破天驚的發現,只不過反映了「遲來的智慧」。
我國歷代社會結構中所反映的「士、農、工、商」,不正反映出知識分子占了最重要的地位?不正反映出知識產業最後終必領先農業、製造業、服務業?
在西方經濟思想史上,從十八世紀的英國經濟學鼻祖亞當.史密斯、十九世紀德國學者杜能(J. H. von Thunen),到二十世紀美國學者費雪(Irving Fisher)及兩位諾貝爾獎得主舒茲、貝克等等,均先後指出過:人力投資、教育訓練、知識運用,對一國經濟發展的重要。
知識具有 無法計算的重要
二十世紀的大科學家愛因斯坦(Albert Einstein) 更富哲理地寫過:「有時候『重要的』無法計算,能計算的又不重要。」知識,正就具有無法計算的重要。
知識既是這麼關鍵,當它與經濟活動相結合時,就期望它能良性地、持續地來增進人類的福祉。筆者嘗試對這個新名詞提出一個綜合性的解釋:
「知識經濟」(Knowledge-based Economy),泛指以「知識」為「基礎」的「新經濟」(New Economy)運作模式。
「知識」需要獲取、累積、擴散、激盪、應用、修正。
「新經濟」是指跨越傳統的思維及運作,以創新、科技、資訊、全球化、競爭力……為其成長的動力,而這些因素的運作必須依賴知識的累積、應用及轉化。因此,「知識經濟」與「新經濟」難以完全分辨,甚至可以交換使用。
張忠謀先生先生常引證美國總統柯林頓(Bill Cliton)對新經濟的一個說法。柯林頓說:新經濟的燃料是科技與知識;新經濟的精神則是冒險與創新。如果把它當作在駕駛一輛車,那麼更需要一個具有冒險精神的人去駕駛。
讓我以十個核心理念來分析「知識經濟」的精義。
(1)「知識」獨領風騷:兩百年來的經濟成長理論,在不同的時代,曾經重視過不同的生產因素,從勞力、土地、自然資源、資金、科技,到今天的「知識」。
史丹佛大學教授羅墨(Paul M. Romer)描述得真切:只有知識及知識的來源──新觀念──最具有成長的潛力。
新經濟版圖 在人的思想領域裡
在當前分秒必爭的時代,企業可以靠新科技暫時維持競爭優勢,但是不可能長期領先;依靠新的「知識」,則增加了持續領先的可能性。因此,艾倫.魏柏(Alen Webber)指出:「新經濟版圖不在科技裡,亦非在晶片,或是全球電訊網路,而是在人的思想領域裡。」
(2)「管理」推動「變革」:在這劇變的年代,推動變革與阻擋變革的力量是同樣巨大。哈佛大學教授科特(John P. Kotter)在《企業成功轉型8 Steps》(Leading Change,後名為《領導人的變革法則》)一書中明確地指出了在尋求變革中常見的重要錯誤:自視太高;變革領導團隊不強;低估願景的功能;願景溝通不足;坐視問題叢生。
備受士林推崇的這本書,不正是貼切地描述當前政府在變革中所遭遇的困難嗎?
(3)「變革」引發「開放」:經過痛苦的變革,就會出現開放的新機。知識經濟的運作模式,是不能容忍落伍的、封閉的心態與作為。當大陸與台灣已同時變成WTO會員後,兩岸都應當要有強烈的心理準備與加快推動各種改革,來減少短期必然會造成的痛苦與衝擊;經過這種痛苦,「開放」才能扎根。
唯有在開放的社會(或開放的公司文化中),才能提供足夠的吸引力及安全性,凝聚人才、資金、技術、資訊……。放眼當前現代國家,凡是開放的社會,就是進步的社會;凡是不開放的社會,就是不進步的社會。全球競爭力評比中,排名在前的國家,都是高度開發的社會。
(4)「科技」主導「創新」:一九九○年代柯林頓主政,美國經濟有八年的空前成就--高成長、低失業、低物價及財政積餘──被認為是資訊革命與技術創新所締造的。因此,在那一年代,矽谷變成了金礦,科技新貴變成了天之驕子,新經濟變成了顯學。經過二○○○年初的網路泡沫,儘管科技創造財富的光環已受折損,但無損於創新對社會進步的重要。
(5)「創新」推向無限的可能:資本主義下的市場經濟,就是在一波又一波的創新與毀滅之中繁榮與蕭條。二百多年的事實證明:只要不斷出現創新,經濟就可繁榮。如果繁榮是創新之果,那麼知識就是創新之因。一個社會擁有了創新的主客觀條件,就會出現「創新的叢生」;有了百花齊放的創新,人類就可預約無限的可能。
(6)「速度」決定成敗:比爾.蓋茲說過這幾句話:「如果八○年代的主題是品質,九○年代是企業再造,那麼二○○○後的關鍵就是速度」。
消費者對速度的要求也愈來愈苛刻,因此對品質改善的速度要愈來愈快,價錢則要愈來愈便宜。如果電視、錄影機、行動電話、個人電腦沒有變得更快、更便宜,銷售就會不振。這種商品要愈好,價格要愈低的反向現象,有時稱為「逆向經濟學」(Inverse Economics)。
(7)「企業家精神」化不可能為可能:經濟大師熊彼德(Joseph Schumpeter)在半世紀以前提出的「創造性毀滅」,生動地描述了當前知識經濟波濤中,新企業──特別是網際網路公司──的大起大落。就是這一種敢冒險、敢創新、敢投資的精神彌漫在市場經濟中。失敗的創業者,把「可能」折損成「不可能」;成功的創業者,化「不可能」為「可能」。
(8)「網際網路」顛覆傳統:傳統經濟學中的報酬遞減律、使用者付費、供需決定價格、交易成本不可忽視等根深柢固的概念,都必須做大幅修正。
上網的魅力即在:「上網讓你獨立,獨立後你更想上網。」在網路時代中,專家們早就提出警告:在資訊高速公路上,不超速就被別人趕上。
(9)「全球化」同創商機與風險:一九九○年代同時被稱為:後冷戰時代與全球化時代。在全球化的的整合過程中,較落後國家必須要在法令上、外國語文上、資訊通訊上、智慧財產的保護上……加速改進,否則未受其利,先受其害,產生目前大家憂慮的「數位落差」現象。
(10)「競爭力」決定長期興衰:知識決定競爭力,競爭力決定一個產業或一個經濟的興衰。
競爭力是指一國在世界市場能創造出每人平均財富的能力。競爭力愈強,創造財富的能力也愈高。這個能力,不僅是指狹義的生產力,更包括了多種經濟與非經濟的因素:如公共建設、行政效率、環保品質、自由化與全球化程度。
【2004/08/21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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